王曜华此前从小到大受到的最严重的伤,就是翻书的时候被纸张划伤,此次肩膀骨折、开胸手术,让他明白了真正的疼痛,他很感激这种痛觉,好像疼着疼着,就忘记了那些其他很多事情,每天都期待着止疼药,每天最幸福的也就是被注射止疼药。通过药物得到片刻舒适的时候,他会闭上眼睛睡个好觉,强迫自己不去想事故发生那天的事情。
只可惜他会在梦里复盘那个场景,空气里有垃圾堆的臭味,混合着一旁土豆粉店的香气,周围嘈杂的声音,路人没有什么主题的聊天声,突然在他身后传来父亲的喊声:曜华!
王曜华睁开眼睛,看到父亲坐在床边望着窗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你其实不用每天都来,反正我妈已经对我过保护了,再多个你,我怕我心灵承受不来。”王曜华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按住病床的遥控器,把床身抬高到四十五度,以便拉近和父亲的距离。
王学清转过头,看向王曜华:“怎么睡醒了,药效还没过吧,不再睡会儿了?”
“做梦醒的。”
“你要是早醒一会儿,还能看见商陆他们。”王学清指了指桌子上堆满的零食水果。
“他们来的频率也太高了,没必要,我回头告诉他们不要再来了。”王曜华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儿呢,真怕商陆会多想,你告诉他了吗,我受伤这事儿跟他没有半点儿关系。”
“我想他应该知道,他聪明着呢。”
“也是。”
王学清笑了笑:“看你挺有精神,明天我应该能放心去单位上班了。”
“想上班就去上班啊,不用非要摆出一副多关心我的样子,警察再怎么怀疑也不可能真的把你逮捕了,毕竟你也不是犯人。”
“但是现场很多目击者看到我跟在你身后,抬头看着天上,在那个疯子准备扔花盆的时候才叫你的名字。警察也翻看了监控录像,他们知道我一直在跟踪你。”
王曜华撇了撇嘴:“你跟我说这个是想告诉我什么呢,是特意告诉我一声你就是想陷害我?”
“当然不是。”王学清移开视线,思考了一阵,最终做出下定决心的表情,“其实我早就看到过你的死相,也知道差不多的时间和地点。2026年9月23日,秋分,甲戌时,于城建大厦附近。”
该来的还是来了,王曜华就知道他的玄学爸爸会给他整出这套毫无科学依据的说法:“挺准啊,但那儿已经不是城建大厦了。”
“是啊,正因为那里已经不再是城建大厦,所以我在想,是不是还有改变的机会。”王学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所以我跟着你,在想,会不会你那天晚上没有选择那条路。”
事实上,王学清的期待落了空,他眼看着王曜华从公司班车上下来,没有从正门进公司,而是走了旁边的小路。他心里祈祷着那条路上不会出任何意外,毕竟看上去就是那么普通的一条路,路上的行人也都是普普通通,到底为什么会在这条街上被爆头呢。
思考间,王学清突然想到狙击这个说法,然后抬起头寻找“狙击手”,一眼就看到楼上那个举着花盆的疯子。可惜还是晚了,他看到的时候,疯子已经将花盆扔下来。王学清一边朝王曜华奔跑,一边大喊他的名字。
王曜华转身看到王学清的时候,有些惊讶地朝对方的方向走了半步。正是这半步,救了他的命。
“结果一切都跟你预见的未来差不多是吧,但你不是说你从来不会告诉别人的命运吗,生死有命、天机不可泄露什么的,我从小听到大,耳朵都起茧子了。”王曜华无奈地用左手掏了掏耳朵。
“是啊,我挣扎了很久,其实我完全可以告诉你,让你在那天选择其他的路线,类似的事情我小时候经常做,比如邻居家的姐姐会在十岁的时候淹死在水库里,我告诉她不要在那天去水库,她确实逃过一劫,但没过多久她就在火锅店被火烧死,连具体面的遗体都没留下。这还不是唯一的一次,很多次,逃过第一劫的人逃不过第二劫,我的能力有限,没办法次次让他们躲避危险,直到有人告诉我那就是他们的命数,我无法改变。”
王学清说着,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表情也变得痛苦起来:“我没有改变别人命运的能力,模糊地看到就已经是极限,越是遥远的未来,看到的越清楚。更可悲的是,我看到的未来非常令人绝望,所以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在我看来都是毫无意义。”
王学清还记得自己出生不久的事情,他的父亲还在世,但浑身披着诡异的黑色薄纱,看上去已经没有了活人的生气。他跟他的母亲说过很多次,但母亲只是掩面哭泣,他也跟别人说过很多次,其他人都当他是患了眼疾。
“学清,别人是看不到的,别人看不到我们眼中所见的世界,所以你要学会不去惊扰他们的安宁。”死气沉沉的父亲依旧笑得很温柔,他把王学清抱在大腿上,一起观赏日出日落,讲述自然规律、宇宙定律。
“爸爸还有很多事情想要亲口说给你听,但很可惜,我的时间已经不够,剩下的你就去日记中寻找吧。学清,你要记住,人各有命,很多事情你就只能看着,不能去改变,正如人类无法突破他们的认知,我们也无法改变人类的命运。”父亲在生命的最后,对王学清嘱咐再三,咽气的时候,王学清看到父亲身上那层碍眼的薄纱褪去,他才终于能看清父亲的面庞。
没有了生命的人类,长相真是普通,王学清面对父亲的尸体时,只有这一个想法。
他翻开父亲的日记本,上面记载着父亲一生的所见所感、所思所想,那上面大部分疑惑都和王学清从小疑惑的事情差不太多,甚至父亲看到的东西也和他差不太多。
他们总是会重复看到一些场景,有些已经发生,有些还未发生,就仿佛是大脑出了问题,记忆的存储区域出了偏差。
改革开放之后出生的王学清,接受了新时代的教育,接触到了科学与西方医学,他试图寻找发生在自己家族的奇怪经历是否是一种脑部的病变,他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得了某种基因病。但每当他说出类似的猜想时,母亲、祖母以及其他亲戚都会出来阻拦,说他是被西方的妖术洗了脑,神圣的灵魂就要变得不纯净。
要让王学清说,他觉得他的家族才是信了邪,所谓“继承天命”的每一代都短命,基本上等不到下一代孩子长大成人,这怎么看都是得了严重的遗传病。但他叫不醒家里的所有人,只好陪着他们的演戏,并且独自利用空闲时间学习知识,研究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异变。
可能是因为沉迷于学习,王学清以极为优秀的成绩考取了北大,在那里认识了许多对他的家族病史感兴趣的教授。
“你说你看到的人,并不是照片里那样?那是什么意思,你看到的人是什么样?”
“带着一层有颜色的光纱,人的样貌长相反而很模糊。”
“具体是什么颜色?”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而且光纱的薄厚也不一样,有些人看起来是能让人心情变好的颜色,有些就很沉重。”
“要不要给大脑做一个MRI呢,这听起来应该是某个功能区长了肿瘤。”
本着听人劝吃饱饭的原则,王学清在附属医院做了脑部检查,检查结果让所有人很是失望,他的大脑没有任何病变,看起来就是健康的、正常的大脑。于是大家都认为他是患有心理方面的疾病,毕竟考虑到他家里总是带有一种推崇玄学的气氛,这大概不利于身心健康。
于是王学清又去找心理医生做催眠,为了查明自己的病因,他也算是煞费苦心。
在心理医生的暗示下,他进入被催眠的状态,跟随医生的指引,来到了记忆深处,医生问他当时的天气、空气的温度、周围的味道,他一点一点回答上来,最后医生问他见到了谁,他张口,感觉那个名字就卡在嘴边。
他见到一个很年轻的男人,长相让他感到无比亲切,似乎认识很久了,久到让他想不起来第一次见到对方是什么时候。他觉得对那个人是可以无话不谈的,可他并不理解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心情,毕竟他从未遇到过可以让他放心敞开心扉的人。
“那是不是你的父亲?你的邻居?”心理医生诱导性地发问。
王学清呆滞地盯着记忆深处的那个人,因为想不起对方叫什么,所以紧张得浑身发抖。
“王学清,放松下来,你现在很安全,没有人会因为你想不起来而责怪你。”医生温柔地安慰着。
王学清大口喘着气,慢慢放松四肢,朝那个人伸出手,脱口喊出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张弦。”
医生最后对王学清的诊断是轻度精神分裂,不影响生活,所以没有给出太多建议。“要是严重了的话,记得再来找我,到时候我给你开药就好了。”
王学清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反而觉得更加空虚,并且隐约察觉到自己的诞生似乎带有某种使命。他觉得他应该是为了找到那个叫张弦的人,他是为了和那个人相遇才出生,说不定他家族世世代代都是为了能和那个人再度相遇,才把这种奇怪的天赋传承下来。
科学无法排解他的苦闷,于是王学清的某位教授推荐他去寻找一个信仰,将自己身上发生的科学尚且无法解释的一切,都寄托在信仰上,让神佛带走那些无须有的痛苦。王学清再次听劝,上各种山、拜各种佛,最终在武当山上,遇到了看守天门的莫道长。
他与道长一见如故,在太子洞的小木屋里谈天论地,经常忘记时间。王学清在道长身上能看到非常厚但却看起来很轻薄的银白色光纱,靠近的时候,那光纱可以把王学清一同罩住,于是他就能看清道长的长相了。
对于这一点他感到无比惊讶,原来曾经他看不清别人的样貌,的确是受到光纱的影响,但这光纱范围要是足够大,并且足够的清澈,那么被光纱罩住的人,其样貌在王学清看来就会变得清晰起来。
“听你的说法,那恐怕是一种灵魂的气场,或是几世修为。”莫道长听过王学清的说法之后,道出自己的感悟,“就像是修行久了的道士,也能够看到人身上的气,有的污秽,有的透亮,是不是贵人,一眼就能判断。”
终于没有被当作是病人的王学清,在道长这里找到了自己的片刻安宁,他对道长说出自己儿时的经历,以及自己记忆深处的那个未曾相识的故人。
“也说不定是你们上世缘分未尽,倒不需要主动寻找,等缘分到了,自然就遇到了。”莫道长给予王学清极大的安慰。
这也是王学清最终走上中国哲学宗教文化这条学术道路的契机,与其说是为了研究清楚自己身上的奇怪之处,不如说是为了让一些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能够延续下去。只要时间足够久,或许几千年后人类文明没有出现太多断层的话,到时候就会对如今看来玄而又玄的事情做出符合逻辑的解释。
抱着这样的心情,博士毕业后的王学清被南大聘请做教授,开始定居在天津。
他不再去反抗自己的命运,既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皆为注定,那么反抗只是徒劳,所以他接受了家族为他安排的“门当户对”的婚姻,也在成为教授的第二年成为了准爸爸。
但他这个准爸爸没有当多久,家里人托关系在给妻子做产检的时候买通医生得知婴儿的性别,听闻是个女儿,于是就强制做了流产。这样的事情重复了三次,王学清终于心累了,因为他知道无论多少次,自己都只可能有女儿,毕竟他看得到那样的未来,那个未来也不会因为妻子引产而发生任何改变。
所以第四次的时候,他私下里对医生说,无论产检结果如何,都要坚定地说“是个男孩儿”。
全家人都沉浸在“是个男孩儿”的喜悦当中,王学清却对此感到悲哀,因为他能预见自己的女儿诞生之后会遭受到多少来自家人的打击。要是可以的话,他希望女儿能在懂事之后和家族断绝关系,他希望他的女儿可以活得自由。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的王学清,时常会上山去为女儿祈福,既然他没办法改变谁的命运,那就求那些拥有神力的人吧。
但这没有缓解他心中的困苦,王学清逐渐变得不愿回家,工作之余只好到河边散心,然后就在一个非常平凡的工作日,他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王学清?”
王学清顺着声音转过头,看清对方的面庞时,他瞬间热泪盈眶。“张弦?”他感觉他的声音都在发抖,但还是顺利地喊出对方的名字,并且随着对方靠近,周围十米之内模糊的行人都变得清晰起来。
“哈哈,这次你倒是一下子就记起我了。”张弦过来拍了一下王学清的肩膀,笑着说,“十次里也就一两次能遇到这种好事。”
“什么意思,我们见过很多次吗?”
“很多次啊,不过就是你应该不记得。”张弦耸了耸肩,看起来很是轻松,“你跟我说你只能记得在这条时空线上还没有进行到的一些事情。但按理说我在时空线上是不存在的,所以你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不知道我是谁。”
“……你在说什么?”
“在胡言乱语。”张弦看他那个恐慌的反应,很快就改了口,语气也变得深沉了些,“不好意思啊刚见面就和你说我科幻小说里的设定,你可别说出去,那样就剧透了。”
“你是小说家?”
“我想做个小说家,那样多酷啊。但是很可惜,我就是个普通的小公务员儿。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