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间,灯花爆了一下,四下里只听得见两人绵长的呼吸。
默然许久,袭野才说:“可是我的生活里,有太多不能用道理解决的问题。”
他的语调低沉平缓,安珏听着却感到凄怆。
“本来不想说的,可已经这样了。如你所见,我没有父母。其实他们都还在,只是都不要我。”
语气淡到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无足轻重的事。
可他那样不服输的性子,一定是经历过无数次失望后,才会把这些看淡。
“我爸妈分开得很早,我对我爸几乎没印象。从记事开始,我妈就带着我到处搬家,恋爱同居,再结婚。我这名字是继父取的,野种嘛,那男人开散打俱乐部,经常把我吊起来当沙袋打。过去我嘴里永远有股血味,牙齿一碰就掉,但也没什么,权当他替我换牙了。”
安珏惊怵不已,想问他有没有留下证据报警,可念及他当时还小,只得问:“你没有和你妈妈说吗?”
“她管不了,后来也不管了。我上初中后他们就办了离婚,那时继父也打不过我了。”讲到这里,他脸上才闪过熟悉的漠然,“后来我妈丢下我走了,我只能通过她汇来的生活费去猜她过得怎样。现在肯定特别不怎样,她现任男友不知什么毛病,咬定我妈傍过大款,很有钱,还都存在我这里,所以找来一伙人把我家砸了,但什么也没找到,好不好笑?”
“一点也不好笑。”
袭野表情凝住。
“不要用戏谑的语气讲这些事情好吗?你的痛苦是真的,既然发生了,我们就要想办法解决它。”安珏极力平声静气,可还是难过得声音都在颤抖,“今天的事,我们报警好不好?”
这两声“我们”让袭野恍惚了几秒,他艰难开口:“不能报。”
安珏笃定:“那我来报。”
袭野发现安珏这人特能节制情感,不耽溺,也不过分伤情,像是什么事情都能解决一样。
也不知道是太成熟还是太天真。
他缓过气了,才说:“因为我妈今天打电话找我了,两年多来,第一次。替她男友求情。”
烛火灯芯在这一刻烧光了,灭了,他的表情也湮没在渺茫的夜雾里:“她可以不在乎我,但我不能。”
安珏的心口抽得发疼。
静寂间,袭野站起身:“你又哭了?”
“没有。”安珏鼻子堵得慌,嗔怪道,“什么叫又。”
他是真不知道怎么应对这种场面,想到安珏刚才的辩解,试探着问:“那是我又吓到你了?”
安珏简直想骂他傻,一个转念,又顺水推舟了:“对,你就是吓到我了。”
袭野无言片刻:“那我让你打几下?”
“不要。”
亏他想得出来,那一身腱子肉,谁打谁疼。
袭野似乎咽了下:“那我怎么才能……”
安珏立刻说:“送我回家吧。”
黑暗中,她听见他笑了一声。
得偿所愿的,如释重负般,飘在空气里。
这个时间点乘车的人不少,公交上没有连座。就算真有,他俩也不敢挨着坐。
至少现在的心境是这样的。
靠走道的座位边,袭野轻轻推动安珏的肩,让她坐下,又说:“手提袋给我吧。”
安珏却将袋子搁在腿上:“已经是你站着了,我还把负担推给你,像什么话。”
公交途径闹市区,司机刹车踩个不停。车上乘客颠来倒去,无论站着坐着,都怨声载道。
安珏抬起头,就看到袭野稳稳地站在身边,坚实有力的手臂围住了方寸之地,固若金汤。
到站下车时,安珏隐约听见身后一声抱怨,转瞬即逝:“算那么清做什么。”
可当她回过头,袭野面色如旧,什么情绪也没有。
到家也不算很晚,八点半,小东巷却漆黑一片。
安珏并不意外:“应该是又停电了,和暑假遇到你的那天晚上一样。”
想到那天,袭野顿住脚步。
当时真是各种巧合,交织在一起。可一切又像是注定会发生。
他们会相遇。
“送到这里就好,我家就前面那排楼。”
说完安珏哽了一下——莫说哪栋楼了,袭野甚至知道自己住哪一间。
她只是不想让奶奶看见。
袭野点头:“好,我看你进门了就走。”
安珏微笑回应:“谢谢你今天送我回来。”
袭野嘴唇一抿,没说话。
走到家门前,安珏如有所感地转过头。
少年高大的身影还立在轻渺的雾霾里,安珏忽然有种熟悉的感觉。
仿佛是先前国庆长假的某天,她从图书馆回来得晚了,身后有人尾随。之后她在厨房门口洗衣服,又察觉到水池尽头有人在洗脸。
直到今夜,那张脸才彻底洗净,渐渐明晰,现出锐利纯澈的眉眼。
原来他早已不是第一次护送她回家。
家里很安静,姑姑一家在停电过后就走了,只有奶奶还坐在客厅等。
今天俞承斌说出了校运会的事,奶奶虽然很担心,但见到安珏平安回来,就没有多问,还是笑眯眯的:“一整天念书很辛苦吧?饿了的话高压锅里有排骨汤,喝完再休息啊。”
安珏拧着脚,哪怕身处黑暗也不敢看奶奶:“对不起奶奶,我今天在学校惹了祸,以后再也不敢了。”
“怎么会呢?你多乖呀。谁都知道最懂事就是我们家玉玉了。学校的事,奶奶相信你都能处理好的啊。”
“……嗯。”
奶奶进屋睡觉,安珏收拾洗漱完,也回了自己的房间。
用来照明的汽灯摆在钢琴上,她摸黑摸过去,不小心碰到了节拍器——啪嗒啪嗒,小快板的频率,接近人的脉搏。
将摆杆套回刻度表上沿,四下静了下来。总算摸到那盏老式汽灯,添煤油时铁片拍在工业玻璃上,咔、咔,和着她的心跳。
这时载货大卡轧过国道,小石子飞溅,敲上她的窗台,也在咚咚地打着节拍。
汽灯加压点亮,灯火随之摇曳。这感觉实在太奇妙。
安珏起身,推开了窗户。
不出所料,袭野就站在国道边,握着几粒小石子,见到安珏,手放了下来。
安珏还提着那盏汽灯,冷玉一样的肤色也有了暖意:“大晚上不回家,敲我窗户做什么。”
袭野问:“可以敲门?”
安珏大惊:“不行!”
他不禁笑了声。
往来车流的射灯喷涂着少年轮廓,像是镀上一层白金质的膜。轮廓边缘的毛刺也是斑斓的铂色,如有神性。
默了得有半分钟,安珏清了清嗓子:“找我还有什么事吗?”
他忽然叫她的名字:“安珏。”
“嗯?”
“我们算朋友了吗?”
“……嗯。”
“那以后,我还能送你回家吗?”
因为隔着点距离,两个人没了明显的高低差,恰好平视了。
于是在这一刻,在彼此眼里,他们互为神灵。
她想了想,故意瞪他:“干什么,你以后还想再吓我呀?”
前面就是因为他吓到她,她才提出让他送自己回家。
袭野懵了两秒,头一低,再抬起来时笑得很厉害,牙齿大方露出来,眼角也揉出一弯浅浅的褶子,正应了个明眸皓齿。
这个形容词原来也可以被男生认领,无所顾忌。
安珏就这样明晃晃地看着,被看着,几乎生出眩晕感。
袭野笑完了,目光恢复了肃然和沉静:“不会了,不会再吓你了。”
——也再不会让任何人吓到你。
他边说边倒退,步履轻盈明快。退到很远才挥手,转身离开。
而少年人的承诺久久残留在旷野风中,一丝一缕都是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