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玉成定定地望着秦芳润,看起来没有半分愧怍,竟然就这样用力地抽出自己的手臂,头也不回地背对众人而去。
秦芳润没想到他竟毫不辩解,便预备这样粗暴离开,含怒道:“楚玉成,你要去哪儿?”
楚文彬伸手拦住要追出去的秦芳润,疲惫道:“妈,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近段时日,他着实是被楚玉成搞到身心俱疲了。
眼下楚玉成也翻不出什么大浪了,他爱干什么干什么,都由他去吧。
舱外扶着栏杆的楚玉成,却不像他们所想的那般,是因负气出走。
楚玉成头痛欲裂,渐渐地又开始喘不上气。
求生的本能驱使他心底生出无限恐惧,于是楚玉成甩开秦芳润的手,不管不顾地走向船舱外。
楚玉成的神经紧绷到了极限,已经抵达崩溃的临界点,只需一点极轻微的推力,潜伏多年的恐惧不安就将彻底战胜他。
他目光空洞地注视着黑色的海水,倚靠着栏杆,轻微地抽气。
脑海中有许多念头快速漂浮而过,诘问着自我,是从什么时候沦落到这种境地的?
是从宗晴的出走,还是从自己下定决心要夺取楚家?
楚玉成分明记得,自他踏入楚家的第一天起,便早已决定背弃楚家。然而现在,他又在因什么而心胆俱裂?
在面对父亲和兄长时,暗地里侵蚀的痛苦尚且不能被表层意识觉知。
但是在秦芳润——在母亲这个形象面前,他又一次地一溃千里、一败涂地。
于是楚玉成被迫再次回忆起,他和亲生母亲糟糕到极点的初次重逢。
他和秦芳润是如何变成眼下这般尴尬情形的?
第一印象总是很重要的——所以,或许也因为养他长大的那个女人。
楚玉成揉着额角回想,是因为秦芳润亲眼见到,他失控想要掐死那个女人的情形。
那一天是不为他自己所知的十八岁生日,正式成年的特殊日子,他是在医院的病房里和养母一起度过的。
彼时养母伤病太重,已经快要死了。
甚至不被她本人爱惜的性命,被楚玉成用没日没夜的兼职和四处求来的借款拖了几年。
在楚玉成的记忆里,养母很少说话,那时依然如此。
但这大概不是坏事,因为她说出来的每句久经酝酿的话,都恶毒而刁钻,像是刻意要将他一起拖入地狱。
最后一次,她险些胜利了。
楚玉成那时候已经想好,要先给养母一个痛快,然后再给自己一个痛快,结束这无休无止永无止境的痛苦——直到楚玉成亲生母亲的突然闯入。
秦芳润对小儿子多年来的天真幻想,在认清楚玉成的糟糕性格后彻底烟消云散。
双方不是没有做出过努力,但是都在失败后转为更深的失望。
说来都是他自己的过失,然而楚玉成没有任何改正的想法。
他的母亲把他生作这样一个人,将来他到死,也还会是这样一个人。如果没有人能够接受,那他就这样一个人烂掉。
回顾完过去的记忆,楚玉成的头脑渐渐变得麻木,灵魂仿佛升到半空中,困惑地注视着尘世中挣扎的自我。
血缘与家庭建立起来的牵绊模糊不清,无论是哪个阶层的母亲,都厌弃了他。
截然相反的身份认同撕裂着他的灵魂,他既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那里。
楚玉成惊奇地发现,好像从出生起,他从没有任何一天像现在这样轻松过。
似乎他天生就只能记住痛苦,又或许的确是没有得到过任何爱意——不过比起后者来,楚玉成宁愿他的神经就是为感受痛苦而生的。
他宁愿是他心胸狭隘,以至于放大周遭的一切不幸,以至于一叶障目忽视了外来的善意,只记得世界施于己身的、细碎又绵延不断的痛苦。
那么遭逢不幸就势在必行了。即便他看似已经具备摆脱过往的能力,他还是会一头扎进去的。
就像有的人天生擅长数学,有的人天生擅长音律……又或者随便什么东西,可惜那些有用而正面的天赋与他无缘。
楚玉成的天赋就是感知痛苦,就是接受这无休无止的痛苦。
那为何现在他又这样平静呢?
楚玉成想,也许是因为他快要死了。
一个快死的人,即便他丑恶又可鄙,也或多或少能得到世人的一点宽容与怜悯。
也许是老天看在他快要死了的份上,才大发慈悲施舍他片刻的安宁。
强烈的失重感忽然袭来,他下意识伸出手,有一瞬间想要用力抓住栏杆,可惜无济于事。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楚玉成坠入夜色中的茫茫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