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规模不大的墓园。
在怀疑着贺易凡是否活着的时候告诉一处墓地的地址,这很难不让人多想,小罗是在暗示什么吗?或者说其中一座墓碑下面埋葬的就是他的尸体……
季修白自己也说不清楚抱持的是“如果是真的呢”这样的希冀,还是“哪怕贺易凡真的被埋在了这里,也要找到他的墓碑”这样的执拗,在小罗所说的时间,他还是来到了云泉岭。
果然是一处墓地。入口两侧立着白色石柱,挂了几幅模糊的“纪念文化园”标语。
但是和导航地图上放的几张风吹落叶、灰墙苍柏,死气沉沉的照片不同,现在这里正举行着一场葬礼。
今天是个阴天,厚重的云压得很低,像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一直垂到了耳边。风不大,但空气湿冷而闷重,鼻腔里全是掺着泥土和落叶味道的潮气。
顺着一条斜坡往下走,远远能看到一块新开的墓穴,白花纸幡迎风摇摆,几个身影围站着。
并不是自己相识的人的葬礼,季修白站在不远处,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靠近。他仿佛是误闯入别人的悲剧现场的旁观者,又偏偏无法移开眼睛。
一个灰发苍白的老太太蹲在墓穴前,手抖得无法平稳扶着石碑,她嘴里喃喃地念着:“绒绒啊,我在这呢,奶奶在这呢……”,那声音像是夜里小孩发烧时长辈的低语,哽咽到破碎。
一个穿着廉价旧西装的中年男人则弯下腰,颤巍巍地从殡仪袋里取出一个被反复擦拭过的白瓷骨灰盒。他动作格外小心,仿佛那不是灰,而是尚有余温的孩子本身。
骨灰盒被缓缓放入墓穴中时,老太太一下子瘫倒在地,失声痛哭。王叔则站着不动,双手紧握,喉咙像是堵住了什么东西,只发出短促的喘声。
有人递来白纸花,放进墓穴;有人开始往里铲土,沙沙声掩盖了一切语言。
季修白僵站在一棵香樟树后,用力去看墓碑,上面只写着:
王绒之墓
2017 - 2025
一个八岁的小女孩……
就在这时,一道细微的骚动从远处传来。
他下意识地抬头,便看见有几个人微微侧身让开。一道身影从斜坡上走来,穿着一件裁剪极好的黑色衬衫,领口微微扬起,头发比从前长了一些,仔细地上了发蜡,整齐而有型,每一根发丝都服帖得近乎苛刻,透着一丝冷感与自控的锋利。脚步沉稳却带着隐隐的疲惫感,面无表情地走了下来。
季修白睁大了眼睛:贺易凡。
是真的。
他一步步穿过人群,来到墓穴前,沉默站定。风吹起他衬衫的衣角,整个人像是从深夜的雨里走出来的。
没有惊动任何人,没有人打招呼,甚至连王叔都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就转身为他让开了位置。
贺易凡低头望着墓穴,目光深沉如海。他没有哭,只是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样东西——一只粉色发夹,很旧了,边角掉漆,却被擦得很干净。
他弯下身,把它轻轻放进泥土里,正好落在骨灰盒旁边。
季修白远远地看着,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忘了。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已经不是原来的贺易凡了。
不是那个在他耳边小声说“那我就不能怕黑嘛”,会眼睛亮晶晶地问“我做的土豆牛腩好不好吃”的贺易凡;不是那个站在明亮办公室角落里、为一句夸奖红了耳根的贺易凡。
这个站在墓地前、眼神静默到极致的男人,是一个已经从死亡边缘归来、且决意不再倒下的人。
而他还活着。
这一个事实,忽然压得季修白后背一阵发麻。他想冲过去,但双脚像钉进了地里。
贺易凡对着王叔耳语了一句什么,随即安静地转身离开,身后两个人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后,如同一条黑色的尾巴。
那身影渐渐模糊,几乎要消失在阴沉的天色中。
季修白咬紧牙关,终于挣脱了沉默的束缚,拼尽全力向前冲去。
“贺总!”他的声音在湿闷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刺耳的裂痕。
贺易凡身后的两名保镖瞬间警觉,迅速转身挡在季修白面前,手臂如墙一般阻挡了他的去路。季修白被推得踉跄,但他抓住了贺易凡衬衫袖口的边缘,指尖攥紧那片布料,死也不要放手。
“不好意思贺总,”一个保镖低声带着歉意地说,试图将季修白从贺易凡身边拉开,却被季修白死死抵抗。
季修白剧烈喘息着,目光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这一年多来,他在无数个孤独夜晚里反复想象的面孔,如今真实地展现在眼前,却已不是昔日那个清朗温柔的贺易凡。
贺易凡的眼眸深沉,疲惫的双眼皮划出一道阴影,锐利得令人心惊,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刃,让人不敢靠近。那锐利的目光同样射向季修白,冰冷且生人勿近。
贺易凡右手缓缓抬起,一点点地掰开季修白紧抓着的手指,轻轻一推,将他的手向后甩开,同时冷漠地后退了一步。
季修白的心猛地被撕裂,那份本应激荡心底的重逢喜悦在这一瞬间骤然消退,变得凄凉又痛楚。他微微张开嘴,眼神里满是困惑与不解。
贺易凡却没有与他对视,沉声吩咐身后的保镖:“没关系,他认错人了,走吧。”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寒流,彻底浇灭了季修白胸中最后一丝温热的希望。他惊愕地愣在那里,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又向前迈出一步。
就在这时,天空开始下起雨来,一颗硕大冰冷的雨点砸在了季修白脸颊上。
他下意识地仰起头,任凭雨水顺着额头滑落,伸出手指,轻轻接住一颗落下的雨滴。
抬头望去,天色灰蒙蒙一片,雨雾弥漫,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静止。
余光里,他看到贺易凡的脚步在石板路上微微顿了顿。
但仅仅一秒钟后,贺易凡又坚定地迈开步子,在身后的保镖为他撑起黑色的雨伞中上了停靠在路边的黑色车子。
季修白站在雨中,任凭雨水打湿衣襟,终究没有等到贺易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