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盈看了一眼没有落款的信封,又看了看顾青杳。
“没有什么话要我带的?”
顾青杳微微一摇头:“都在信里了,这东西在我手里没有用,董公是做父亲的,他一定知道把这东西交给谁才能救他。”
妙盈又看看信封,手中掂量着这一封颇有些厚度和重量的信函:“你真的觉得这封信里的东西可以救他?如果他真的因此得救,也根本不知道是你出的力,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也只是尽人事,”顾青杳很平静也很淡泊,“这些东西纠缠了他很久,连我的命运也被裹挟其中,我只希望这事有一个了断,有始有终罢了。”
听她这样讲,妙盈也就不再多问,将那信收于信匣之中。
魏强一共留下了十封密文,杨骎破解了其中的九封。这九封里的内容其实足以撼动徐相的地位,然而却并无法达到杨骎想要让他父亲获得自由的目的。
第十封是魏强为自己做的一篇小传,从他的出生写起一直到他宦海沉浮的岁月,且不论他是否在字里行间有美化自我之嫌,至少当时在所有人看来,这片小传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似乎只是把自己的前半生对人坦露,隐隐有一些作为死者和输家的不甘,又似一股已经得以解脱的怨灵在冷眼旁观世人被他这十篇文章拨弄得团团乱转。
顾青杳那一夜做的关于魏先生的噩梦却在无意中揭开了这明面下隐藏的信息。
梦里,魏先生阴森森地说他已经将自己的一切都告诉阿遥,梦醒后,顾青杳在忽然的某个瞬间,才理解了这句话的言下之意。
那一年的除夕之夜,魏先生曾在雪地里给顾青杳跳过一段大神;
不久后,历经了海难的顾青杳和杨骎在高句丽的会馆中看到了由当地小吏安排的一场闲良舞;
然后就是前夜高昌济在夜色中伴随着妙盈的琵琶声起舞弄剑。
起初,顾青杳并没有去深想几个毫无关联的场景为什么会让她多次产生“似曾相识”之感,直到那个梦后,她才把这一切都串联起来。
魏先生跳大神的步伐和闲良舞步是一样的,只是前者跳的慢,而后者跳得快,皆因节拍的不同。
妙盈新谱的琵琶曲,她自己弹来流畅欢快,换了初次上手的顾青杳就变得拘涩凝滞,但其实音还是那个音,调还是那个调,节拍不同,听上去便生出了差异。
最后那篇看上去明的不能再明的明文,其实也是密文。
密码,就是节拍。
快拍是闲良舞的节奏,慢拍是跳大神的步调;
快拍为纵,慢拍为横;
就像榫卯相合一样,“咔”的一声,明文中的密语就一目了然了。
顾青杳把那些内容一字不落地誊录下来托妙盈转交给董公。
做父亲的,一定知道怎么用这些东西来救自己的儿子。
她以左手执笔,再度书写下她那不怎么为人知的字体,除了密文中的内容,其余的只字未提。
信的内容重要,而写信的人并不存在,乃是一个活死人。
不远处,高昌济手欠似的对着豚郎拉拉拽拽,还是有心要把孩子带走,然而豚郎并不买账,扭来扭去、躲躲闪闪,愣是不和他亲近,气得高昌济抬腿在豚郎屁股上踹了一脚,仿佛又觉得踹重了,抬起手在孩子头上摩挲了一把,被豚郎颇为嫌弃地闪开了。
“小子,不识好人心!”
一切都已经收拾停当,妙盈她们准备出发北上前往辽东,眼下正值盛夏,一路向北,会越走越凉爽,沿途也会有一路的好风景,正是人间的好时节。
高昌济翻身上马,妙盈于车厢中挑起车帘,最后问了一次顾青杳:“真想好了,真不跟我们走?”
顾青杳微笑着摇摇头,看了一眼高昌济的背影,对妙盈说:“妙师,你不会觉得奇怪么?他毕竟是你的故人之子。”
妙盈眼波流转,坦然无恙:“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格外要去见见故人。不仅要见见他父亲,还要与她的母亲贺兰凌云叙叙旧。”
顾青杳哑然失笑,简直不敢想到时候会是怎么样的一番情形。妙盈在感情中有一些精明厉害的劲儿,她是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的。
豚郎摆脱了高昌济的纠缠,跑过来牵住了她的手。顾青杳看他怀里鼓鼓囊囊地揣着几本剑谱之类的书籍,想必是高昌济刚才硬塞给他的。
身为父母似乎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在孩子身上打上一点关于自己的烙印。
高昌济这时很讨嫌地骑着马回来绕着顾青杳和豚郎跑了一圈又一圈。
“阿遥,孩子我交给你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他轻轻一夹马腹,骏马轻捷地迈出步伐,飞蹄扬尘而去。
顾青杳望着妙盈的马车越行越远,回头转身,是长安的红尘万丈。
她好不容易渡出来,现在她预备渡回去。
杨骎在诏狱里待了十八个月后,在即将迎来又一个端午的初夏时节,正式恢复了自由身。
初夏午后申时的日光令他觉得有些刺目,晒得他头昏脑涨,他记得自己从前是很喜欢夏天的,因为每到夏天,总有些好事情发生,回忆里全是一碧如洗的时光。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心境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的那条伤腿在诏狱中患上了风湿,从前以为全好了的伤痛,在一连串的打击和疏于休养的环境中已经很少有不痛的时候。
上了年纪又人生失意,恐也是在所难免,往后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
最先迎上来的是长寿郎。
“公子!”
长寿郎的声音有点发颤,一双有力的手掌托住了杨骎的手臂,杨骎转过脸去看他,长寿郎黑瘦了一些,但是更显干练,只是眼里蒙着一点浅浅的水光,又与这份干练有些格格不入之感。
杨骎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拍了拍长寿郎的肩膀。
“公子,夫人亲自来接您了!”
杨骎的心地微微一震,只一震。迅而意识他到长寿郎口中说的这个夫人,乃是他的母亲齐国夫人。
扶着长寿郎,杨骎一步一步地缓慢移动到马车前,齐国夫人挑起了车帘,母子一上一下的目光对望,一时有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起。
杨骎撩起袍裾,跪下给齐国夫人磕了三个头。
“孩儿不孝,让母亲忧心了。”
齐国夫人以端庄素正出名,即使是哭,也哭的非常克制,绝不会乱了一丝一毫贵夫人的规矩章法。
齐国夫人泪眼朦胧说不出话,只是在长寿郎的搀扶下轻轻捧起杨骎的脸。
杨骎在诏狱里蓄起了一捧大胡子,不仔细辨认几乎认不出从前的面容,齐国夫人的手抚过爱子的头发、额头、鬓角、鼻梁,最后停在这捧大胡子上。
“瞧瞧,”齐国夫人的眼泪里显然有喜极而泣的成分,“没人给你打理,跟野人似的。”
用过了晚膳,杨骎在齐国夫人的房中饮茶。
“其实,能够做个富贵闲人,也已经是命里难得的造化,”齐国夫人端正地开腔劝慰儿子,“命留住了,当初查抄的家产也尽数返还,官虽然没得做了,但是还可以袭爵。你祖父的爵位因为你父亲的事就先不提了,你外祖父那边的爵位虽然当年说好了是归杨家的堂兄弟们那一方袭去,可你是皇后的亲弟弟、太子的亲舅舅,还怕没个爵位?”
杨骎点了点头,表示认同母亲的意思。
齐国夫人见他如今听劝,也就更加缓和了神色和语气:“娘知道你有为官的志向,可是做官就算做到一品大员又如何呢?没有根,轻轻一拔就连根拔起了。”